1


(资料图)

她最爱柳树。翠柳如烟,毵毵似一帘幽梦,依依地牵着风的手。

春日里,这般景致便是看上一整日也不腻。

又是三月三。奶娘带着她去逛那新开的庙会。街上的店家鳞次栉比,小小的她却独独为这沉默的山水吸引。水波潋滟,青山红鲤。水下翻滚的鱼儿仿佛在上演着一出飞天的戏,她便自诩为天女,抖落些吃食来“散花”。须臾,天际间蓦地传来一阵怪叫声,似乎是某种动物的鸣叫,又无从辨别。鱼儿的“戏”散了。如烟细柳中闪过了一个陌生的黑影。

“那是什么?”女孩心中生疑,不由得跟了上去。

记不清过了几座桥,行了几条街。行人如织,影影绰绰。只循着那幽幽鸣叫向前走,向前走……回过神来才发现,涟涟碧水,点点水鸟早已不见了踪影,已然离开庙会那条街好远了。这里是灵隐寺的后山,苍翠欲滴,人迹罕至。树木葱茏,枝叶扶疏。

三月的天,比小姑娘的脸还爱变卦。明明方才还是艳阳天,这会儿又起风了。草木簌簌,在与风的痴缠中颤抖,一呼一吸,粗壮的枝桠如同血管,跟着脉搏的跳动一起一伏,恍若内里流淌着古老的血。万籁俱寂,鸟兽无声。天黑将下来。

不远处有个孤零零的小茅屋,黑魆魆的,是凭空冒出的影。门开着,她怯生生地走近,刚刚那鸣叫声就是在这附近消失的,兴许正是这户人家养的什么宠物呢。正迟疑着,

“来者何人啊……?”门里的声音出奇的喑哑,如泥水煮沸。

“我……快下雨了,我想避一避雨。”十岁的小女孩认生,登时红了脸。低着头,再不敢向里探。

“……进来罢。”漆黑的门洞里伸出一只手,雷电一刹那撕裂了天空,那手映得雪白,瘦削的手腕宛如枯骨,森森然,然而那婆婆的容貌却是极为慈祥的。她正盈盈笑着。

“小姑娘,叫什么名字啊?几岁啦?”

“我叫小小,十岁。”

“小小?怎么起这么个奇怪的名儿?”

“爹娘说我生下来的时候身形小巧,所以就叫小小了。”女娃的眼珠滴溜溜地转,这婆婆看起来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。

抬眼细细看去,屋子里似是蒙了一层黑色的薄雾,看不真切。只一双圆滚滚,亮晶晶的珠子在黑暗中闪烁,像是某种动物的眸子。

“老婆婆在这里做什么呀?”少女忽闪着眸子,似蝴蝶飞落。

“老婆子给人披个八字,卜个卦象,混口饭吃而已。”少女这才注意到桌上的竹签筒。

“怎么不去外面的街,这几日办庙会,游人可多啦……?”

“老喽,行不了这远路。算来算去,说漏了天机换几钱银子,也没意思。”

原来她也是个好人。

“您给我算算吧……”小小央求道。摇摇曳曳,牵牵扯扯,她这一套撒娇的功夫在爹娘那可从未吃过瘪,果不其然,她答应了。

女孩闭起眼,郑重其事地晃动签筒,一支竹签应声落地。

“怎么样?是什么啊?”女孩目光澄澄,充满了期待。那签词上的朱红纹样甚是好看。

老婆婆不答。半晌,喃喃道:

“杨柳。”

“柳絮随风舞,桃花逐水流啊……”

见老妪踟蹰,她正欲细问,背后隐隐地传来了奶娘的唤声。

2

梦醒了。又是那旧梦。

春日午后,人不免多了些倦意。纤帘树影,窗外飘来习习花香。那清冷的暗香她早已习惯。自从那年小小的父母双亡,她便随奶娘搬到了这西泠桥边的林间小筑,已有数个年头。

“姑娘醒了?”紫鸢丫头笑道,怀里还抱着一大摞礼品和帖子。

“这些,都是求见姑娘的。”

不过是些凡人罢了,凡夫俗子最没兴致。她嗤笑。世间的女子真可笑,竟心甘情愿地步入那深闺,从此相夫教子了却余生,一人一世界,柴米油盐酱醋茶。

早些年也有人家上门提亲的,都被她拒绝了。

六月的天,已渐渐有了暑气。闷闷热热,像愈来愈浓郁的暧昧郁结在了空气里,想找个出口。

出门走走吧。

自从搬到西泠,乘着油壁车顺着西湖岸边周游便成了她的最爱。远眺孤山,幔幕垂垂,银铃轻响,如风一般自由,她喜欢看那烟水源俄,阴晴圆缺都落入这小小窗棂里。市集上,有孩子赖在糖画摊子前不肯走,卖花糕的,卖酒的,裱字画的,挑着担子吆喝卖汤圆的人络绎不绝。粉汗涔涔,市井黄昏,她醉心地望着这人间光景。不曾留意路边铁匠铺滚烫的熔炉飞起了花火,马儿陡然一惊,突兀的颠簸,一路狂奔,义无反顾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宛如悬崖勒马,蓦地油壁车止住了。惊魂未定的她轻挑珠帘,迎上一双温润如玉的眉眼,好一个俊朗美少年!四目相对,一眼万年。

他说,“小姐,可受惊了?”目光关切。

天染成了桃花色,像少女羞赧的脸。暖风微薰,风抚弄着一池春水,断桥畔的荷花张皇翩迁,生怕那荷花泄露了天机心事,她急急地应。

“无大碍。今日救命之恩不胜感激,敢问公子如何称呼?”

“小生阮郁,幸会姑娘。”他微笑,志在必得。

他是当朝宰相家的独子,自小得相爷夫人百般宠爱,又天资聪颖文韬武略,样样都学得上乘。月初得了父亲大人的差遣,才来到这杭州拜会故友。公子出游,自是招朋引伴,前呼后拥。

“素闻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,诸兄可知何处景致最好?”

“阮兄不知,这美景嘛,可多得很,不过……这些年,美景不如美人啊……”

“哦?”

“公子可曾听说……钱塘名妓苏小小?”

高岭之花,有意思。

“如此便一定要去拜访一下了。”

“恕我直言,这位小姐,仁兄还真不一定能见上一面呢。坊间传闻,她性情甚是古怪,凡夫俗子不要,徒有虚名的不要,单单是看不上眼的也不要。我们这样的纨绔子弟,说是最讨厌的。求见的帖子为兄我发了数次,都是石沉大海,连个响都没听到。”

他愈发来了兴致。这世间还没有他得不到的。

“哦,那不如赌一赌,诸位之间谁能拔得头筹!”

断桥上,马失前蹄,出手相救,一切都是偶然,是机缘巧合,毕竟白娘子当年也是洒酒落雨方才与许仙相会的,爱情里的计谋又怎能算计谋呢。

第二日,他果然又来拜访。

神情虔诚,目光切切。在镜阁等了许久,她才款款现身。

竹林瑟瑟,满月一般的窗棂铺开一幅西湖的画卷,烟云飘渺,水面上雨落如花,粲然如星。

“公子久等了。”

“无妨。真是闭阁藏新月,开窗放野云。如此雨栋风帘,正好赏景。”他浅浅地笑。

“昨日来得匆忙,区区薄礼,还请小姐笑纳。”

紫鸢接过小厮带来的礼物,竟然尽是些文房四宝,古卷书籍,不似往日的钿罗金钗。

他倒是个有心的。

三言两语,说不尽的诗情。仿佛她道出上阕,他便对得出下联,心有灵犀,珠联璧合。摆酒上桌,月下对酌。她眼波流转,一双人儿的视线痴缠在了一起。

“公子尝尝这水晶团子,都是自己做的。”

他怔了怔,举箸拨弄那团子。碧绿的荷叶托着小巧的满月,薄如凝脂,晶莹白嫩,吹弹可破,一如她的纤纤素手。

墨染青山,乌云遮月,窗外的竹林在风中点着头。一滴飘雨飞入她的鬓角,沿着面颊悄悄划落,遇了腮红,沉沉坠入桃花瓣似的下颌,不忍离去。

半醉半醒中,她说:“公子,不早了。”

自那日后,油壁车畔便多了一人一马,铃音清脆,马蹄声做了注解。登孤山,游堤岸,赏景抚琴,琴瑟相和。梁山伯与祝英台也不过如此。

她最近总爱悄悄地发呆,奇怪,从前总觉得万般不如自由好,如今却羡慕起岸上那些携着家眷的人,孤独和自由,牵绊同禁锢,本就是两面的。

这日,正是中秋佳节。冥色的湖面上盛放着万紫千红。粉嫩的,鹅黄的,盈盈的,翠绿的莲花灯载着善男信女们的愿望,飘飘荡荡一路远去了。青石桥上的少女手捧着鲜花,一蹦一跳跃入了那灯火阑珊。岸边的酒楼灯火辉煌,将半边天映得亮如白昼,不时地传来一阵阵哄然笑声,不知又是哪位达官贵人在宴请宾客。遥遥的,戏台上正琴音婉转,吟唱着白蛇传的曲子。

下了几日的雨,刚停了没多久。纷飞如雪的落花和着青草的味道,还透着一丝丝凉意。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。戏台上,白娘子白衣胜雪和法海斗得正酣,身形颀长的和尚背后藏着一个探头探脑的书生。

真是窝囊!白娘子怎么看上这么个懦弱的许仙?

她正叹着不公,船儿轻轻荡漾,船头沉了沉,一袭衣袂飘飘遮住了眼前的好戏,莲藕色的长衫,只可惜下摆都给溅湿了。是他。

“今日魏大人家中设了宴,不是说要去么?怎么没去?”

“听说你病了,去了西泠,发现你没在。才听家仆说你在这船上。”他似有些心焦。

“生病了,怎么不好好养着?”

“不过是偶感风寒而已,要你管。”在家里呆着她又觉得闷,不免撅起嘴来。

“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!?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,万一你死了,我可怎么办?”

他一时气急,又觉失言赶紧住了嘴。

困窘的分明是他,怎么她跟着也羞红了脸。

半晌,两人无语。好在戏还要唱下去,台上那一对人妖相隔的夫妻,此刻又你侬我侬了。

“好些了么?”他欲走近。

“嗯。你别过来!”

“为何?”

“今日病恹恹的,未施脂粉,怕吓着你。”

“怎么会?”

“要是很丑呢?要是终有一日变得比白蛇青蛇还吓人呢,你看,那许仙就被吓死了。”

毕竟红颜弹指老,刹那芳华是寻常。

“我不会怕。”他喃喃道,“那许仙,也一定早知道她是蛇的。”

冥色的河水荡悠悠,一轮银月醉成了朵朵皎洁的花瓣,坠入了绵绵的心。

离别那日,柳絮如飞雪,卷起雾霭深深。烟波里两个人影袅袅而立。

“此番是为父亲身体有恙,我去去就回。”

“我们的事呢?”她目光灼灼。

“自然是要禀告双亲的。”

“如若……如若他们不应允呢?”她忧心道。

“我自会想办法。你放心。”他成竹在胸。

“你一定回来?你发誓?”

“我发誓。”

她泪如雨下,轻轻折下柳枝与信物一并相赠,

“妾乘油壁车,郎跨青骢马。

何处结同心,西陵松柏下。”

他转身走了,带着她的心走了。像水消失在了水中。

3

西湖依旧是西湖,她依旧喜欢乘着油壁车看这风景,只是景色中少了一个人的身影。

日子变得相似了起来,春夏秋冬,昨日今日,似乎也没什么不同。

这一日,她又乘着油壁车游湖,不知不觉天晚了。明明刚才还是桃花绽红,鸟鸣清幽,忽而世间似被吞入了永夜,山,树,人,一切皆深深浅浅,影影绰绰,凄凄迷迷,江南烟雨来得总是这样快。

大雨滂沱,得找个去处避雨才是。

隐隐约约,她过桥往湖畔小亭去。

“姑娘……姑娘……”乌黑混沌中一个虚弱的声音。

是什么人?在这样的雨夜。她暗自思忖,四顾却无人。

空气冷寂,细雨如针,丝丝刺入了心头。落雨兀自热闹,四周却是万籁俱寂。她身上一阵阵地恶寒,胸中擂起了鼓,心越来越沉了。

蓦地,雨幕被拨开一角,红漆柱子后面转出了一个人影,一袭素衣,面色惨白。

呀!莫不是常言道的,多在河边走,哪有不湿鞋?遇到了什么脏东西!

“你……是人是鬼!?”她惊呼。

“姑娘莫怕。小生刚到此地,是来钱塘访友的过路人。”

“过路人……来访友的……”踉踉跄跄细细端详,原来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。一身白丝绢衣并非穷人打扮,只可惜早已淋成了个落汤鸡,白娟衣湿哒哒,皱巴巴地贴在身上。

佳人如此凝视,那青年愈发尴尬,连忙作个揖。

“失礼了,敢问姑娘可知此处到清河坊尚有多远。小生自蜀地而来,已经走了有半月多,今日又遇到这混沌天气……”

原来真是个路人。

“去清河坊么,不消半日便到了。”虽说已有些日子不曾去那附近,可论起钱塘,自诩没有人比她更了解。看他的样子,也是个读书人吧。

她想起前些日子,也是薄暮冥冥,也遇到一个年轻的读书人。是个穷小子,可是,是贫是富,又有什么关系呢?他们都有一双灼灼的,赤诚的眼睛,像他。

她不禁话多了起来。

“那清河坊不远的街有处舞凤楼,临湖而立,多有文人墨客,儒生雅士结伴。若有时日公子可去……”

一扭头,他不见了!

她心头一凛,忙四下探寻。原来他弯腰坐下,正包扎腿上的伤口。

“适才雨中行路,不小心给滚石划伤了。姑娘莫见怪。”

真是自己吓自己。怪不得他脸如此苍白。

他也将是官场中人……或许有朝一日,他会遇见他。她的思绪飘洋过海。

沉默中,雨渐微。青年站起身,“谢姑娘指路之恩,小生这就告辞了。”

他渐行渐远,去寻他那跑失了的马儿。

她犹豫再三,终于下定决心追了上去。

4

“于是,那女人就给了你这个?”小和尚问。

年轻人点点头。又拿起那信物细细察看,是个普普通通的同心玉佩。镌刻的纹路辗转千回, 像她的纠结。

“求你,一定要帮我找到他。”她眉头紧蹙。

他,那个叫阮郁的男人。她说他是宰相的嫡子,可是当朝相爷并不姓阮。私下找人打听,朝中阮氏家族,大大小小都过问,也未曾闻有如此人士。

“竟有这等奇事……”

“数月遍寻不着,我干脆又回到了钱塘,结果……”年轻人压低了声音,“钱塘的友人邻里,竟也无一人听说过这位姑娘的名号……”

愁云密布,还要找下去?

受人之托,怎可半途而废?

西泠……她不是说住在西泠么,年轻人嚯地站起身来,“我们就去西泠!”

行至半日,到孤山畔,木叶萧萧,落霞如血,却未见有任何人家。

忙问过路的樵夫,“可知西泠在何处?”

“你说的是西陵吧?这便是西陵啦。”

怎么会这样?

再到那日邂逅之处,哪还有什么湖畔小亭,眼前尽是些断井颓垣,朽木烂石。杂草丛生,一派凄凉的景象。

年轻人冷汗直起,背脊发麻。

又想起那路人的话,这一带数百年来便是如此荒凉的。

一身冷汗淋漓,目瞪口呆。

5

此后三年,他再也没见过她,虽然偶尔会忆起那女人哀怨的眼神。她究竟不过是他浮生中一过客,携未解之谜遁入了红尘。百思不得其解就不解罢,他本就是豁达之人。

七月,正是祈愿赏灯的好时节。西子湖畔,舞凤楼里吟诗作对,结识一众志同道合的儒生的兴致,可丝毫不比岸边祈愿的善男信女浅。

“兄台,容我引荐。”柳生又笑呵呵地凑了上来,诗社里就数他最轻佻。

“这位是王生,河间人士,家里是做丝绢生意的。”

河间王氏,富甲一方,无人不知不晓。

“小本生意而已。”十五六岁的小公子,腼腆地笑。白净面皮,面若桃花。

长得十分俊俏,唯一美中不足便是体质羸弱,小小年纪竟有弱柳扶风之相。

“王兄体弱多日居于家中,趁着这良辰美景,才外出一聚。”柳生抢着一面解释,一面叫小厮添杯置箸拿纸笔来。

众人落座,王氏才窥见年轻人腰间有个明晃晃的东西,在烛光中幽幽地泛着光,是一块玉佩。

“仁兄,你这块玉佩……”

“哦?这原是一位一面之缘的故人所托,求物归原主的,只可惜在下愚钝,始终未找到那受托之人。”

“仁兄可解下,容小生细看?”

年轻人旋即将那玉佩交与王生。烛火袅袅,那盈盈的玉似乎在随火光跃动。

“这纹样……”王生皱起了眉头,“确是和那日看到的一般。”

“你见过一样的纹路!?”年轻人惊地站起身。“在哪?!”

“那还是儿时,”王生咽了一下干涸的唾沫,“那年祭祖,祖父给我看过家族的族谱,是有这么个纹样印在上面。”

“不会记错?”

“绝无二差。因那日祖父还教训了我,不应拿族谱寻乐。他们都不觉得,可我就是看那纹样像……”

“像什么!?”

王生挥毫泼墨,即刻便在纸上绘出了那记忆中的图纹,再将这玉佩覆上去,环环相扣,整好拼起,这才看清,是一双互相拥抱着的鸟儿,一青一赤,整好是一个圆。

“可……可你性王……”

“小生不才,祖上曾入过赘,祖上原是姓阮的……”

“入了赘……改了姓……”怪不得遍寻不着。

那祖先阮氏本是前朝宰相之后,二八年华即有了婚约,正当年纪大婚,门当户对坊间皆是为佳话。后逢南齐覆灭,怕受牵连,索性入赘改了性,之后欲开枝散叶,一族却代代单传,地老天荒终抵不过沧海桑田,告别了朝堂,后又从别地逃亡到了河间,才做起了买卖。

“那……那玉佩呢?”年轻人迫不及待。

“原来那块?早在逃亡途中变卖了。”

原来那信物早已失去了踪影,那人也早已入土为安,掘地三尺都挖不出她那多情人!

数百年,已过了十几二十个轮回。

功成名就,儿孙满堂,庸庸碌碌,热热闹闹,囫囵的,便又是一世了。

一生一世,不过如此。

一生一世,

她忽然想起来了,那一日半夜,她身上一阵阵地恶寒,胸中擂起了鼓,心越来越沉了。

那便是她这一生一世的最后一刻。

耳边又响起了那奇怪的鸟鸣声,她终于看清,那一双并肩同行的鸟儿,血和肉都生在了一起。若是失了一半,便是血离了肉,骨脱了皮,必得半死不活。鸟儿沿湖起舞翩迁,直上云霄去。

她的心,也跟着远去,远去……

忽而大风起,西泠岸边的枯木倒伏了下来,枯木朽枝四肢着了地,竟化作了小动物,有的是大象,有的是小狗。微风一吹,竟随风而动,跑了起来。草垛也如没头没脑的小动物,跟着一同奔去。

柳叶纷飞,化作了绿衣裳的精灵打着旋儿,跳着舞,托着她的手,翩翩而起。

它们脚步轻盈,簇拥着她,如流水一般轻盈地穿梭,穿过了繁华的街巷市井,穿过了儿时记忆中的老宅。灯火辉煌,人声鼎沸,没人发现她留给这世间最后的一眼留恋。她想到了旧梦中那来处,飘飘忽忽向天际,便追随着那鸟儿去了。

6

翌月,雨过天晴的日子。

灵隐寺的香火依旧旺盛,善男信女来往如织。

湖面碧波荡漾,风卷起了涟漪。远山黛影,薄雾笼罩,如一幅山水画。在这静谧的画中,一叶扁舟于碧波中轻轻荡漾,透过垂下的细竹帘,两个对着棋盘而坐的身影隐约可见。

“子谵兄,还在想那一段公案?”小和尚问。

年轻人摇了摇头,那玉佩给了王生,倒也算物归了原主。

西湖也回归了平静,早已不见那佳人的影子。在今时的景里寻旧日的风和影,简直就是刻舟求剑,愚蠢,愚蠢!

年轻人大笑了起来。

“子谵兄为何而笑?”

“我笑世人痴,总把西湖比西子。是不是西子,有无有红尘,它本就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。”

也罢,那两个人的灵魂,同时归了黄泉,轮回中,多少年后,又是一双儿女,相仿的年纪……或许,这便是缘了。

“缘,真是个自讨苦吃的东西。”

“哦,如此说来,子谵兄愿作个智者,不入爱河喽?”

“不才可不怎么聪明,当不成智者,只求无拘无束,作个凡间自在人。”

青年爽朗地笑。

“先生……东坡先生……”

岸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女声,打破了这湖中人的宁静。原来是自家唤作阿椿的侍女。

“看来是有客人来了。”青衣青年抚衣起身。

轻舟靠岸,初见那人面桃花。是一位盈盈而立的姑娘。远山芙蓉,白衣胜雪,知书达理,堪称人间一流。年轻人不禁看呆了。

“小女奉父亲之命前来迎公子……”她眉目如画,低眉浅笑。

他才反应过来。

“不才苏轼,号东坡,这位是好友佛印法师。……敢问,姑娘大名?”四目相对,一眼万年,旁若无人,醉生梦死,一切皆似半梦半醒。

“小女子名唤王弗。”

她眼波流转,莞尔一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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